回想起来,在我“从业”的十多年里,真正感觉是在享受星期天的时间,其实不多。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当我试着去回溯曾经每周的那一天的时候,大部分的片段似乎是苦涩和紧迫的。我太太喜欢我说我到了周六就会自动变成另外一个人,脸上挂着某种谜样的愁容,眼里越来越充满了某种紧迫的目光,嘴里也会时不时念叨着,今晚早点睡。有什么事儿早点做完。不要把重要的事情留到晚上再做。我们争取十点前上床休息,什么什么的。她说每到周末我们家就会开始充盈着一种具有战争意味的氛围。其实当时我对她的话很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周末的味道就该是这样。
对于别人来说周间做牛马已经做够了,周末正是放松的好时光——当然我很同情周末都不得放松的高级牛马——但是对于我们曾经这行的人们来说,周末正是属灵的高峰期,正是我们要登台亮相(字面上)的规定时间。周末,正是我们这行的rush hour.所以呢,这样的一种周末综合征,长久下来塑造了我和我们这样的人以及我们当中大部分家属的一种每周的循环之应激反应。
节奏大概如下:
– 周五的时候,如果讲章还没写完,就会开始充斥某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感,总觉得头上有把刀或者定时炸弹什么的,随时都会掉下来;
– 周六的时候,给自己下死命令,今天必须要搞定!文本要出来,PPT要出来,明天的做事的阵容要确定,什么外地的朋友要来拜访,本地的朋友要来串门,有什么事情要报告,最后,要祈祷。不过说实话,差不多做完这些事以后呢,本人已经精疲力竭了。实在没有心情,再努力去进入某种深度的mindfulness的状态。不是我不想,是实在坐下就能10秒进入安舒睡眠的状态。哦,我渴望婴儿般的睡眠!(感谢祂,我最近睡眠好多了,就是鼾声的音量依然在线,时常收到我太太的惟妙惟肖的描述和投诉,不提。);
– 好了,最精彩的当然是每一个Sunday morning.
不夸张地说,每一个星期天的清晨起来,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告诉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另一方面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搞快点,搞快点,再快点,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需要联络的人联络了没有,需要落实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心情收拾好了没有。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拉下的。- 好,带着这样的忐忑又有几分兴奋的心情,我踏上了固定的公交路线。刷卡。拉好扶手。出发。沿途的风景(其实没有风景,都是灰蒙蒙的房子、车子和路人)与我无关,我是一个上班路上的打工人,但是我的心很奇怪地充实起来。
我说“上班”一点都没有轻蔑这个词的意思。我很尊重我的工作。我很确定我的工作可以为祂和其他人带来的一点点的价值。只是说实话,对我来说,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还是没有太get到这一天的充实感。有位我所认识帅哥曾对我说,我感觉牛马都是周间劳苦,周末来放松(当然,如果您愿意,可以理解为属灵意义上的);而你们的工作日变成了星期天,我对他报以迷人的微笑,说,您说得没错。我也想好好享受一下这个日子。我也想真正轻松地读过周六晚上的那个良夜。我也想在周日清晨的日光(或雾霾中)醒来,对自己和家人说,平安。
但是怎么说呢,似乎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当我想到每周的这个日子,或者说这个时间段的时候,我的心会变得莫名的沉重起来。仿佛祂并没有复活,也没有临在于众人之中。我似乎在和时间作战,在和空气作战,在和某种氛围作战,在和他人的期待和幻想作战,在和自己作战。我所逃避的,似乎不是一份职业(这份职业非常古老,以及所有一切它当得的崇高,我不是在讽刺),而是一切附着在这份职业上的种种。当我去朋友的地儿串门,看到他终于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我想,终于,也是这样了。
我很熟悉这样的一种职业化的味道,因为我是从其中出来的。我似乎并不是只想单纯地摆脱这样的一种味道,而是这种味道背后所蕴含的那一份使得众人难以放松地欢欣地来一同赞美祂的惯性。如果可以,我星期天不太想穿西装和皮鞋。我是扁平足,穿很硬的皮鞋会很不舒服。我感受不到大地的温暖,我只能感受到我的脚底在不断地下沉和扭曲。
我感受到一种别扭和不自在。我感受到一种和“台下”的人“专业距离”。当我穿上这一身“行头”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角色已经被规定了:
我是驯兽师,专门负责抽出那迷人的鞭子;然后有很多人兴安乐意地等着被抽。我是专业人士,人们信赖专业人士,要听TA口里所出的一切话。Oh people how love this game.
但是,祂没有佳型美容。祂为人施洗的时候没有穿定制的西装。祂所有的行头就是里外两件褂子和袍子。祂讲话的时候没有麦克风和扩音器。祂不用PPT。祂不用AI和提示词。祂手里甚至都没有拿着那本书。但是祂拥有世上最广泛和最忠实的听众。
我很喜欢Pastor Rick Warren的一个原因(他退休了,但仍在说话),就是他经常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在上万人面前讲话。极简风格的短袖包裹着他健硕的身躯,我却看到背后的那一颗温柔的心。台上摆着他的稿子、那本书和那个硕大的保温杯。里面泡着的是不是红枣和枸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他穿着这一身行头的时候,当他完全地批戴着祂在对属于祂的人们讲话的时候,他真的很放松。
所以,他口里所出的一切话,是那么真诚,那么有力量。(我不奢求他所说的一切话都是那么的正确,我一点都不。)
所以,我承认,我作过的最酷的事情,就是不穿正装,为一位弥留的女士施洗。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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